【《装甲恶鬼村正》同人|大鸟香奈枝X大鸟狮子吼】花与其他

若能逆风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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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其他



第一次见到枇杷花的时候,他怔住了。
那是在定下婚约后不久,前往大鸟家的路上。肃杀凄清的深秋,落叶纷飞之际,白色的花朵却迎风绽放。
纯白——不,那明显不是纯正无暇的白。若要形容清丽脱俗的女子,栀子或百合可能更适合。
然而,形容她却很完美。
洁净的白色花瓣,包覆着的,却是深色的蕊。细密的小株在中央抱成一团,看似脆弱,实则隐藏着钢铁一般的生命力。
他知道,她并不是世间寻常的女子。她有她的坚持与倔强,有她想贯彻的道。
他也正是喜欢她这一点。
“永仓师傅果真名不虚传,完全看不出上了年纪后身体的迟滞。下次面对同一招能不能应对呢?就算背后偷袭,恐怕也会立刻被她看破吧……”少年边在脑中模拟战斗的场景,边以肢体运作加深印象,旁若无人地走过林荫大道。
事实上,周围确实并没有人。会津的永仓邸处于深山之间,清幽宜人,就算这个偏僻的角落有人经过,也只会是训练有素的仆人。他们决不敢嘲笑当主大鸟时治精心培养起来的心腹。
即便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他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不容小觑了。
这都是沾了时治大人的光——他明白。所以为了家主,为把他从低贱命运中拯救出来的恩人,他必须努力回应他的期望。
“先从提升体术开始,要是没办法保护好自己——”
思考在这一刻中断了。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间,一个女孩站立着。
那并不是普通的女孩——穿着华美的粉色洋群,那质感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布料,可不论是裙摆、袖口、领口,都被扯得破破烂烂,沾满了碎叶和尘土。更为奇怪的是,女孩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战斗架势,脸上的神情在严峻与淡然之间游离,更让他捉摸不透。
但他看出,那是永仓师傅教过他的架势。
“这位小姐,你——”他猜测她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便跑向她,想一探究竟。女孩将脸偏过来,神色微动,双眸如玻璃珠波光流转,再次转向原先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间,他才发现。
女孩正对着的草丛里,是一条大蛇——她正在和这个凶相毕露的捕食者对峙。而他的一声叫喊打破了平衡,趁女孩犹豫的那一瞬,蛇以猛虎之势向她扑去。
“危险!”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将娇小柔软的身躯扑倒的一刹那,小腿先是传来一阵冰锥刺骨的寒意,随之袭来的是尖锐的疼痛。
“哼!”他回身一把抓起蛇,重重摔在地上,又迅速地拾起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猛砸数下。见身不成形的蛇最后挣扎了几下,趋于平静,他才松了口起,额上渗出了冷汗。
“你没事吧?”他惊魂未定地回望怀中的女孩,她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才看清她的脸。眯起的双眼有些濡湿,却并不见一丝慌乱,倒更多的是不解与惊奇。白瓷一般秀丽的容姿,配上绸缎似的粉色长发,为她平添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妩媚。
满是污秽的褴褛衣衫、扑满落叶的林荫一角,却不知为何,与她的气质浑然一色。
“抱歉!”他自觉失礼,赶忙站起来。发丝水一般滑过他的手掌,勾起神经微弱的电流,直达心底。
“啊……”一方面是因为晃神,一方面是因为没来由的慌张,腿上伤口的刺痛让他趔趄了一下。
“你才是,没事吗?”女孩拍拍手站起来,望了眼他的脚踝,向他靠近一步仔细查看。
“没问题没问题!这蛇没有毒,休息几天就好了!”他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后退,“本人这般低贱之躯,不值得小姐如此……”
“你认识我?”
“是,您是……香奈枝小姐吧?”他战战兢兢地询问,她以沉默相对。
是的,她便是大鸟家中恶名昭著的禁忌公主。传闻,她生来就为杀意所浸染,对一切看不惯的生物都能面不改色地夺去其性命,手下甚至有好几条人命。绝不能与她对上眼,绝不能与她靠得太近,更不能惹恼禁忌公主,否则,下一刻,你就将身首异处。
就是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言。在永仓邸中,身着名贵礼服,身畔却无一侍从的,唯有香奈枝小姐了吧?
更何况,她的气质,实在是异于常人。
可是——
“再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女孩子啊……”
“你说什么?“
香奈枝朝他不解地歪歪头,他这才发觉自己把心声漏出,慌忙红着脸否定道:“没没没没什么!!!是是是本人冒犯了!!!“
“是呢,刚才的确冒犯得不轻呢——”香奈枝抵着唇间打趣道。先前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触感和香气仿佛又萦绕在指尖,少年的脸不禁又红了几分。
香奈枝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长时间观察着他的反应。她表面上只是个孤僻的大小姐,接触下来竟有恶趣味的一面,这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善断家务的他久久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甚至连自报家门的基本礼仪都顾不上了。
那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心跳得很不正常。
数分钟后,少年——大鸟新与香奈枝并排坐在草地上,暂作休整。当然,不是原来那块。原先的林地还留有那条蛇的尸体,一旁则是它啃食的雏鸟残破不全的尸块,遍地都是羽毛和鲜血——香奈枝是为了它们,才赤手空拳向蛇复仇的。
但是,为什么是空手呢?
“父亲不允许任何人给我武器,所以,只能这样了,”风扬起她柔顺的发,“因为无论如何,我都要帮鸟儿们报仇。”她说这些的时候,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平静得可怕,就像在谈一些日常琐事。大鸟新望着她的侧脸,这份异样他试图理解,却处处碰壁。躁动从黑暗的内心深处蒸腾上涌。
为什么她能做到?十岁出头的少女,赤手空拳面对凶猛的野兽,却丝毫不显慌乱。她根本没有任何保留手段,或是自救的退路,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呢?
直至把自己弄得沾满鲜血、奄奄一息。
如果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真难想象她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果然,无论怎么说,香奈枝小姐都是个平凡的女孩,”他拍拍胸脯想站起来,又突然想起腿上的伤,还是放弃了——不过,至少拍胸脯这个动作,他觉得很帅气,很有男子气概,“那么,就让吾——本人来保护香奈枝小姐吧!守护柔弱的女性是男人的义务,本人大鸟新一定会鞠躬尽瘁,成为香奈枝小姐的剑和盾的!”
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羞耻万分,然而,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因此他绛红着脸努力说到了最后。
不敢看她的脸——他怕她会生气或是嘲笑自己。
然而,沉默。
沉默更让他难耐万分。心脏的轰鸣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他试着微微偏过头,满怀担忧地向上天祈祷,看到的却是——
她轻启唇齿、略带惊讶的神色。以及——
双颊的那抹绯红。
若是这美梦注定只能有一场,永远不醒来该多好。
拈花一笑。摘下的那枚枇杷花上,仿佛也映上了她昔日的脸庞。
羞涩的香奈枝小姐、从未展现过的香奈枝小姐、别人都不知道的香奈枝小姐、只属于他的香奈枝小姐,从今天起——
就将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摘下这些花,就当做给予她未来的承诺吧。他心花怒放地想着,一惯不善表露感情的脸上,此刻却难掩笑意。
他知道,香奈枝并不在乎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送别人礼品,他一定会注重形式,唯有她不同。她所看重的,唯有礼物背后的心意。
所以他知道,他以这份心意摘下的平凡无奇之花,她一定会喜欢。
一朵漏网之花从他手中悄然滑落,而忘我的大鸟新没有发觉。




一朵花落在地上。
看到的瞬间,她用脚掌覆上去了。
对,不是踩,而是几乎与地面零距离地、悬空着覆上去。
“这些书也相当古旧了,还是当年从本家带来的,还要不要带走呢,大小姐?”
“是呢,那就扔掉吧。”她语气淡然,心却是乱的。
“……是嘛。老身是无所谓,只是大小姐真的舍得吗?”名为永仓纱代的侍从有些惊异地转过身来,再一次眯起眼睛确认。
“扔掉吧。扔掉……就好。”
得到的是这样断断续续的回答。
“哦?真的全部扔掉吗,大小姐?你不再过来仔细看一看?”
“不、不用了,婆婆,我站在这里就能看清楚了,呵呵。”香奈枝扶住身旁的桌子,尴尬地笑着。桌上摊开着一本书,那是她刚刚从书架上取下的。
年逾半百的侍从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上下扫了一眼排得满满的书柜,讶异道:“哎呀,这不是大小姐辗转多方、花费一周时间、砸重金才搞到手的莎翁全集典藏版吗?那本《哈姆雷特》更是附有原著出版的影印,可谓珍贵至极,大小姐真的确定不想要了吗?”
她把嘴唇咬得刺痛:“不,不需,要,了。”一字一句都是她滴血的心。
“不愧是大小姐,拿得起放得下,鄙人永仓没有看走眼啊。”
“啊啦,婆婆你这么说,人家会害羞的啦。好了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老去客厅休息一下。”
“可这才刚刚开始整理啊,怎么能让娇弱的大小姐一个人……”永仓故意把话说得很慢,兴致悠然地望着服侍多年的主人越发涨红的脸。
“虽然我也同意自己小鸟依人娇艳欲滴但现在麻烦交给我快点出去吧!!!”一口气吐出长串话,香奈枝已经有点气息不稳了。
“好好好,大小姐。既然你这么坚持,老身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永仓慢悠悠地踱向门口,将手搭上门把,香奈枝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永仓突然回头,让香奈枝差点支撑不住摔倒。
“还有什么事,婆婆?”她感到自己的嘴角在抽搐。
“这样倾国倾城的我的大小姐,真的就要这么搬走吗?其实老身还希望,欧洲总有一处美丽月色,能让大小姐甘于安顿下来呢。”
香奈枝明白侍从的意思,可她并没有多加思考。因为回答显而易见。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呢,婆婆,”她笑道,“搬家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这里的仇恨,已经处理得够多了,差不多该去下一个地方看看了。这样,对所有期待复仇的人们来说,也比较公平,不是吗?”
她抿起嘴唇,笑得无比妖媚。此刻的她是暗夜的鬼魅。
“那么,到底怎样的人,才有能让大小姐永驻身畔的魅力呢?”侍从亲自打破了自己制造的朦胧壁障,直截了当地问道。
香奈枝低下头,扶着桌子的手掌捏紧成拳,又再度松开。
“是呢……能让我留下来的,或许只有背负着一生仇恨的男人吧。”
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了“男人”二字。即便永仓暗示得足够明显,她也并未明确地说出这两个字。
大小姐显然心事重重。
“不说这事了,婆婆,赶快出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香奈枝再次展露平和的笑容,永仓却保持着原样,没有动作。
“婆婆?”担心她是否身体有恙,香奈枝又唤了一声。
“……有花的香味啊——”没想到,侍从却说出了全然不应景的一句话。
“什,什么?”香奈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的眼皮在不安分地跳动。
永仓动作夸张地在空气中嗅了几下,重复道:“有花的香味啊,大小姐。”
“……”这一次,香奈枝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左脚在微微颤抖。
“恭喜大小姐,似乎创造了单脚站立坚持时长的新纪录呢。”永仓带着调侃的笑转过身来,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是呢,都是拜婆婆所赐,”香奈枝内心已然崩溃,却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冷静,“还有,放了那么久的干花,早就已经褪去香味了。”
“哦呀,老身可不记得,自己说的是‘干花的香味’啊。”
“…………”
“…………”
主从两人对峙着。
然后,明显处于劣势的香奈枝立刻败下阵来。
她移开悬空多时的右脚,双脚着地的坚实感从未让她如此安心快活。她大口呼了口气,不知是在调整呼吸,还是在叹息。
“哦呀,这是——?如果老身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订婚那天——”
“婆婆你看错了!!!”还没等永仓说完,香奈枝就像个固执的孩子一样,大喊着打断了她的话。用这一招来阻止大人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话,大小姐还是不够成熟啊。
“这应该是订婚那天狮子吼大人送给大小姐的同一种花。”
她坚持将一切抽丝剥茧放在她面前,她也如她所料,以长久的沉默相对。
“不要再提……那个人……”
驰骋各国的暗夜猎杀者、手刃了无数罪人、在一次又一次悲喜流转间不曾动摇的冷酷杀意,所有黑暗的词汇都不足以道尽的她,此刻,却脆弱得像深秋最后的花骨朵。
“是婆婆你看错了,我的视力可是比你好得多吧?只是普通拿来当书签的花而已。既然弄脏了,我会把它扔掉的。”
永仓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亦即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
“真的,要扔掉吗?”她记得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其中所蕴含的重量完全不同。
香奈枝盯着地面很久。
“扔掉吧。”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短促地道出,再也不将目光转向那里。透过窗格的苍白阳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座泯灭感情的石膏像。
“既然大小姐这么说,那就权当我永仓看错了吧。”侍从不再继续追问,适时地打开门扉,从房内退了出来。
“老身的视力确实没有大小姐好,可是,有些事情,我可是比大小姐看得清楚得多啊。”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在内心深深叹息。




他的目光无法从她手上的花朵转移。他不明白自己内心隐隐的失落是从何而来。
她说,要杀了大鸟狮子吼。
那是为了大和的未来不被战火所侵蚀,为了履行大鸟家一员与生俱来的义务,是贵族对平民的恩赐。
她波澜不惊地说着。然而,直觉告诉他,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如果只是杀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特地说出来。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诅咒。一旦出口,就不再容许任何回旋的余地。
更深层、更主要的原因,一定就潜藏在她此刻虚无缥缈的神情里。虚妄的华美、隐匿的脆弱,犹豫与不舍、纠缠与不安——那是一个女人的表情。
不是他所熟识的大鸟大尉,该有的神情。
他垂下眼眸,注视着她手上白色的花朵。眼虽不见,心中却早已深深印刻上。那副神情让他无法释怀,甚至好像,就倒映在那朵娇柔美丽的鲜花上。
再美的花朵都有凋零的一天,若是能得佳人采撷,它也就无憾了吧。
她杀我的时候,会不会是现在这副容颜呢?
他满怀奢望地想。




是的,我会将这副容颜,永远维持下去。
看到未婚妻收到花束时那副欣喜难掩的可爱神情,他如此自豪地向自己承诺。
“是的,昨夜,听说了。已经正式决定要继承白河分家,并且要将大鸟新这个名字改为大鸟狮子吼,婚约的事也……”
完全不敢相信梦境会变成现实,他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
“本人明白这次的事情是永仓老人为了让时常发生尖锐冲突的吾主时治大人以及香奈枝小姐的父亲时继大人修好关系,而一手促成的。本人也知道那些多嘴的佣人们在搬弄是非,传一些关于香奈枝小姐不好的传言。”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孤身一人的柔弱女孩燃起的强烈保护欲一般,此刻,他站起来,以更为自信的气势拍了拍胸脯。
“可是……没有关系。”
现在的大鸟狮子吼,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低贱的小子大鸟新了,更不是成为大鸟新之前的那个蝼蚁。
“本人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香奈枝小姐。”
甚至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
“心中所想所盼的唯有美丽的您。”
如果没有人陪伴她,他会留在她身边;如果这世界容不下她,那么自己就创造一个能让她贯彻自我道义的世界。
“……香奈枝小姐……”
曾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唤。
“若是——您觉得本人这样出身鄙陋的异族人士能够成为您的伴侣的话……”
门第不够,他就会忍辱负重去争取;权力不足,他就会不惜一切向上爬。从前,他只是为了时治大人一人而行动,从今以后,他努力的道路上将再多一个航标。
“新,不,狮子吼——定会成为配得上大鸟这一姓氏的武士,绝不会让香奈枝小姐哀叹与本人的婚约是个错误!”
是的,他将会改变自己,他会成为武士,成为保护她的剑与盾。所以,在时继大人抛下香奈枝,夺门而出之时,总是明哲保身的他跟着冲了出去。
“时继大人……”可是开口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自卑、自己的人微言轻。脑中翻江倒海的劝解如潮汐般退去。
“香奈枝太让我失望了。几年前那件事后,我本以为她会吸取教训,没想到却变本加厉!”
不,不对。香奈枝小姐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看到自己眼中的正义而已,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她。
“有罪之人自然会有法律裁决,不需要她来下决断!杀戮终究是错的!——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的计划都会被她阻挠,大鸟家迟早会毁在她的手上……”
我会,我会辅佐时治大人,建立一个让香奈枝小姐自由生活的大鸟家。至少白河分家……
“已经不能再留着她了。”
“时继大人,您说……什么?”
“留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抱歉啊,狮子吼,本以为她能改过自新,所以一直以来都瞒着你。婚约……就作废吧。”
思考瞬间停止了。
眼前的世界是明晃晃的白,身心如纸片一般,在劲风和沙尘中瑟瑟发抖、被腐蚀殆尽。
一切都结束了。
梦境终结了。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会醒得那么突然、那么惨淡,那么——
无可奈何。




正如出发那天,香奈枝在甲板上远眺对岸时一样。
没有亲人来送行——父亲下达了命令,所有人都不准来,否则就一起逐出大鸟家。
唯有两个仆人为她们送来了必要的行李,然后便迅速带着忌讳的眼神匆忙逃走。
“禁忌公主”终于要从大鸟家的历史中消失了。
“是你的憎恨太强吗?还是,你的爱太深呢?”这是临出发前,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她很明白,父亲是口是心非。身为家主,他不得不做出表率。这些她都明白,然而——
悲伤却止不住。
船已驶离岸边数十米。虽然速度还不快,但她知道,自己与对岸、与故乡、与家的距离,确实在一点点拉远。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将这片土地烙印于心底了。
“大小姐,进船舱去吧。”年近五十的侍从永仓纱代是唯一一个与她同行的人。想当年,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妇人,来到大鸟家照顾香奈枝的这数十年,她看着大小姐慢慢长大,自己却不可避免地衰老、体弱。而今,她要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陪伴一个流放的罪人。
此刻,她是她唯一的慰藉。
甲板上吹起凉爽的海风。香奈枝摇摇头,婉拒了侍从的提议。
老少两个一起远眺海岸——岸上的行人的脸,已经全然看不清了。
“狮子吼大人没有来呢……”侍从装作无意间提起。
“他是不会来的,这才是他的作风,”然而,少女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回答一般,静静地开口了,“他懂得怎么衡量自己的位置,绝不会做出出格之事。现在的他,是绝对不敢违抗父亲大——”
话语不自然地中止了。香奈枝以不易被人察觉的程度,微微睁大了双眼。
是的,不易被一般人察觉的程度——其中不包括效忠大鸟家多年的永仓。
“发生什么了,大小姐?老身视力不行,看不清岸上的状况……”她装作探出头去、认真观望的样子,心中期待的却只有她的亲口回答。
“……没什么,婆婆,我们回船舱去吧。”香奈枝转身。
“不看了吗?”永仓颇为不解。
“嗯,不用看了,够了,”香奈枝低下头。不知从何涌出的力量,在她心中燃起微小的希望,
“至少还有一个人,带着对我的思念活着,那样就好。”
话语飘散在清风拂过的海面上。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早就将这份思念抛弃了。
确实,他恨她,恨她恨得无以复加。她的父亲杀死了他最敬重的人,现在她居然还要回来,阻碍他最后的计划,将他逼入穷途末路。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成功了!只差一步,他就能逃离追捕,在新的地方重振旗鼓。只要他还在,六波罗就不会毁灭!他有这样绝对的自信!
可是,这个疯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步步紧逼、穷追不舍。她根本不懂大义,根本不顾大局,只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满足自己杀人的嗜好,就要将他——这个唯一能够支撑摇摇欲坠政权的人、这个唯一能够拯救大和民众的人,打倒在地、分尸碎骨吗?!
所以,他喊了出来。他肆意地污蔑着她无聊的复仇、她所坚持的道、她鼠目寸光的杀戮。
“你也是一样!那个叛徒与不知哪来的母猫交媾生下了你。你跟那个寡廉鲜耻之徒没有任何差别!”
面对代表死亡的女神,带有灼烈痛恨的人,肆无忌惮地辱骂着。
“那家伙也是如此……内心一味地被眼前小事所惑,结果连大局都无法参透。以不想让民众送死为狡辞逃避战争。可是,那个决断却将国家未来锁于黑暗之中,迟早会给人们带来十倍于战争的痛苦,他为何就是不明白?!身为一介平民可称之为温柔的特质,在成为王者之心时,那只会被斥责为懦弱……你父亲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她沉默着。在沉默中积蓄着。他闻到了浓稠的仇恨的味道,却不知为何反而心情高涨。
“无可救药的愚物!令人嗤笑的无能!到头来还放任你这样的疯狗到世间!你父亲正是使我的人生受诅咒的罪魁祸首——”
已经无法维持理智和思考了。是什么让他这样不知自持呢?他难道不该冷笑着,目视这个疯女人在眼前大呼小叫地冲过来,然后带着讥讽和嘲弄给她一刺,一点点地让她的身心崩溃殆尽吗?
“不,你的父亲诅咒了整个大和的命运!那个男人就不该被生到这个世上。就算非要生下来,作为一只蝼蚁降生也要好得多!!”
奇怪。自己在干什么。哈哈。说出那么出格的话,说出那么过分的话,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作风啊。自己还在说什么呢,趁她不备上前给她一刀,不才是正解吗?现在这样,简直就像,简直就像——
要故意激怒她一样。
“啊啊,确实没办法啊。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只要我亲手收拾掉就好……父女两代,就让我来好好收拾吧。你的父亲在熟睡中遭我袭击而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意识到——那个蠢货就像蛆虫一般,落得个与他相衬的可悲死法!”
预感到终结的来临,他却不知为何勾起了嘴角。
“你也在这里像羽虱一般死去吧!!!”
“狮子吼——!!!”
她大喊着他名字的那一刻,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几个音节从她嘴里道出,是隔了多久的事了呢?
那声呼唤在他身体里无数遍地反弹,交织成绕梁不绝的回旋曲。
时间是静止在了这一刻吗?自己有没有拔出太刀呢?自己会死吗?
他应该全力迎战的。他的全力,并非正面迎击,而是使用旁门左道,和阴谋诡计。
为什么不安排部下去偷袭呢?这些人跟随了自己十多年,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在刚才对峙之时做好部署;为什么不抓来兵士替自己当下一击呢?他们死不足惜。为大和的未来而死,反倒是武者的光荣;为什么,不趁刚才那段时间,准备好应对之法呢?只要对方有一瞬间的破绽,就是己方的胜利了。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才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吗?
为什么……自己不能全力迎击呢?
他这才明白,自己这么强烈恨她的原因。她的杀意是货真价实的,而他,却无法与她对等。——若不是她该多好。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好。不论是谁,不论最终胜负如何,至少,他都一定能用尽全力。
然而,唯有她不行。
她让如蝼蚁一般出生的大鸟狮子吼,不得不同样,像蝼蚁一般死去。
所以,他用他最后的坚持,将自己的微笑扭曲成恶鬼。
作为他唯一一次,对她的反抗。




“永仓婆婆,别来无恙。最近仆从们有没有打起精神好好照顾你啊?”花枝雷厉风行地踱入门内,脱下沾满水珠的外袍,交予仆人手中。及肩的黑色双马尾如蝴蝶的双翅在两侧摇曳。
被尊称为永仓婆婆的人,只不过是个花甲之年的普通老妇。一头华发,形容枯槁,呆然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对花枝的到来,也只表现出片刻的注目,便立刻又默不作声地望向了窗外。
今天下着皑皑白雪。正如三年前的那一日,不错。花枝心想。
是的,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对她来说就像一瞬。收拾那个杂种留下来的烂摊子、办理姐姐的后事、在永仓家的支持下重振大鸟家、利用邦氏建立傀儡政权,实质上,她成为了支撑苟延残喘六波罗的最后支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和都处于和GHQ的对峙之中。当然,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延续,迟早有一天,她会自己亲手毁掉六波罗——她讨厌带有这个名号的一切东西——她会创造出新的大和政权,成为君临天下的王者。
“再有三年,我必定将一切一并清算。”忍耐的时间已然不会太长。花枝咬咬牙,把内心尚且残留的一份软弱压入深水之中,无法呼吸。
不能回头。因为她已经牺牲了太多、失去了太多。花枝是王者,亦是人。她可以做出选择、可以放弃什么,但她不能不心痛。
这三年来,永仓婆婆也拖着老朽之躯,积极地支持着她艰苦卓绝的战斗。“用人之际,哪怕多一份战力也好。”——她是这么说的。然而,仅仅两年出头,她的身子就完全垮掉了。昔日在武场上叱咤风云的伯爵夫人,那个自愿追随姐姐一同被流放国外、忠心耿耿、不辞辛劳的侍从,而今,则从早到晚待在闭锁的房间中,日复一日地发呆,不得不依靠仆从全方位的照料才能存活。
“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须尽快。”她望着老人,面不改色,心中却早已满是叹息。
高处不胜寒。在她这样的位置上,压力只会每日俱增。然而,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她都一定会抽空来见老人。倒不如说,看一看这张无忧无愁、令人怀念过去的亲切脸庞,是花枝忙里偷闲不错的安定剂。
“对了婆婆,看到这片白雪,我倒突然想起来一个笑话。不过事隔多年,说出来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她双手环抱胸前,背靠在书架上,以余光打量着老人的反应。
“是关于那个杂种的,关于大鸟狮子吼。”
老人无动于衷。
“他被姐姐杀死之后的事。”
她知道,老人一定会有所触动,所以她继续说了下去。
“狮子吼在会津的书房我只去过寥寥数次——那里是他绝对的私密空间。每次我看到他桌上、窗台上摆的,都是不合时令、并未开花的花苞,心里觉得好笑。不知是什么名贵品种,竟然不肯换掉,偏要等着它开花。狮子吼死后,他的书房很长一段时间也就维持原样,直到那年初冬姐姐死后,当我再次因缘巧合踏进那片土地,准备将一切收拾干净时,却发现屋内所有的花都开了。”
她嘲弄地笑笑。
“——是枇杷花。这还是他从前的仆人告诉我的。真可笑,堂堂四公方之一的大鸟狮子吼,竟在房内摆放如此低贱的花种,果然是低贱的虫豸才会做的事!我质问仆人,为什么他在世时不把花换掉,他们竟然告诉我,那个男人不想换,说他已经习惯了。哈!习惯!习惯了低微的出身,所以不得不摆满一屋子,来时刻映衬自己的平凡吗?你觉得好不好笑,婆婆?我可是在他书房里笑了好久——婆婆?”
她自顾自滔滔不绝了很久,直到语毕才注意到永仓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知何时已经转向了花枝。
“婆婆,怎么了?有什么想要的吗?”她看到老人缓缓抬起手掌,颇为惊异地向前跨了一步。
“那里!”短促的一声指示,更像是在命令她停下脚步。
“什么?”她环顾四周,有些紧张。好久没听到婆婆开口说话了,而且,她此刻的反应也让花枝觉得新奇无比。
“书架,第三排,你右边那本,黑色封皮的精装书。”
永仓纱代的声音、手指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弄得花枝也心绪不安起来。看来那是对老人很重要的一本书。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恭敬地递上去,却并不见书本的标题。不过,她还隐约记得这种精装本的样式,里面应该不是书本内容,而是空白——那是一本笔记,一本日记,抑或是记事手册吧?
她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颇为自信的。
永仓纱代颤颤巍巍地捧过,将其轻柔地置于腿上,像是抚摸襁褓中的婴儿一般,抚摸着老旧开裂的书皮。
那是何等神圣的一场仪式,是在为新生命洗礼呢?还是在向归葬的逝者行最后的悼词呢?花枝不得而知。
她只是怔怔地凝视着这一幕。
然后,勾起她所有期待与好奇,老人打开了封面。
然而,令花枝瞬间失望至极的是,里面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只有一朵早已枯黄腐烂、压得干瘪的残花。根本不值得如此精心保存,更别提以如此慈爱的目光将其沐浴了。
“婆婆,我差不多该走——”她略觉无趣,正欲转身离开,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却让她再也无法挪动脚步。
——老人哭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湿润了干枯的花蕾。然而,已经逝去的生命和美好,再也不可能用眼泪滋润、赎回。
“原来,还是没能丢掉啊……”
老人喃喃地说着,默默地哭泣着。莫名的伤感氛围中,花枝也不自觉涌起了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了,不再依靠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努力活下去。可是,深夜挑灯为杂务一筹莫展之时、被狮子吼逼迫与四郎邦氏成亲的前一夜、凝聚着自己所有回忆的大鸟宅邸在眼前被熊熊烈火燃烧成灰烬的那晚、在林中发现姐姐尸体的雪夜,她真的希望,要是有一个肩膀,能让自己依靠,就好了。
吶,姐姐。如果你现在还在世上,会成为花枝的那个人吗?
花枝甩甩发辫,将脆弱的思考一概抛于脑后。
愚蠢。她愤恨地责备自己。看来这个地方,还是少来为妙。
门扉关闭。寂静的空间中,独留永仓一人。她久久地盯着那朵透烂的干花。
永仓纱代想起了一切。

伊文子
03.0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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